花之圣母大教堂。
当阿德勒与卡尔走后,原本喧闹的房间内变得静悄悄的。只有萨尔维亚第坐在那里,独自一个人看着房间中的彩绘玻璃。
也不知从何时起,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开始敲打这脆弱的艺术品。这位大主教任凭耳边充斥着这种令人心烦意乱的声音,只是在那里出神。
又不知过了多久,房间外传来了敲门声。
是谁呢?萨尔维亚第并没有理会,然而门就这么被推开,他也没有阻止对方。
“你在这里做什么?萨尔维亚第。”
一个老迈、虚弱、垂死的声音。萨尔维亚第回过头,看了看这个已经半个身体躺在棺材中的老主教。
“我应该有说过,叫我萨尔维亚第大主教。”
老主教一步一瘸地向前走去,艰难地拉开了椅子,坐在了萨尔维亚第的对面。
“萨尔维亚第大主教,刚才发生了什么?”
萨尔维亚第转过头,把脸转向这个他想毒杀,确切的说已经毒杀了的这个人。
“发生了很多事,但我不能说。”
他向主发过誓,必须遵守。
为什么那个“犹大”要把自己绑在这里,到了现在,他已经明白了。另外,有些话也只能现在来说。
“那些人应该坠入地狱。”
“这点你也是一样的,萨尔维亚第大主教。”
老主教捂着自己的腹部,事实上,如果他多给他几只手他想捂住全身。那些慢性毒药对于他身体的侵蚀已经达到了难以附加的地步,除非有强大的意志力,否则这个老主教连一根手指头都动弹不得。
“虽然不知道那个少年与那个外人说了些什么,但绝不是什么可以当众宣扬的东西。”
听到这一句,萨尔维亚第再一次把脸朝向了彩绘玻璃。
这位德高望重的大主教在今天晚上并没有去引导民众,也没有参与对抗死徒。一切恶的根源是因为某个叫陈什么的胖子与死灵法师勾结。在这次死徒袭击中,这位做客的比萨主教只是正好在这里,与这座城市中的其他人一起避难而已。
他没有见过夏洛特商会的会长,也不知晓阿德勒公爵是何许人。他没有准备过邀功的信件,因为他在今天这个名叫“不眠夜”的舞台上没有戏份。他不是主角,不是配角,甚至连龙套都不是。
萨尔维亚第,这个名字在今天晚上的事里没有任何的意义。
“被隐藏起来了。这一次的事情。不管是什么,总之是全部。”
“你就不能做点什么吗?”
“哼,说的轻巧。”
原本,萨尔维亚第面对的只有“犹大”,在梵蒂冈最不受待见的一伙人,所以无论他做什么,想必都不会有任何问题。
然而,“安德烈”的出现释放出了一个很强烈的信息。你不是在于“犹大”作对,而是与整个敕命骑士团作对。这一点一旦明确,只是一个主教的萨尔维亚第便什么也做不了了。
“教会所属敕命骑士团,虽说只是个名头。但我却束手无策。我无法与他们对抗,只能听从他们。既然对方已经说了今天的事情当作没发生过,我就顺着这个台阶下了,反正我也做不了什么。”
“不对。”
半带自嘲的话语被老主教否定了。这让原本就心情不佳的萨尔维亚第内心中升起一团火,他微低着头,冷眼地看着这个快被他毒死的人。
“……你什么意思。”
“无论什么情况下,放弃永远应该出现在结果出来之后。现在上面还没有定论,下结论太早了,肯定有你能够做的事情。”
对于一个失败者来说,没有比这更加刺耳的语言。萨尔维亚第看着这个局外人,如果不是因为不屑,他可能就把这个垂死的家伙给揪起来了。
“你想要说什么?老杂碎。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因为你没有告诉我。”
老人淡淡地说了这句,虚弱的他无法积聚起足够的力量去传达他想表达的含义。而萨尔维亚第这里,他看着这个垂死的蝼蚁,在内心被那前所未有的屈辱感淹没后,看着这个比他更为屈辱的家伙成了他唯一摆脱纠结的方式。
“你是想让我在你面前忏悔吗?”
“你我都是神父,总有人要做这份工作的……我们的工作是听他人的忏悔,那我们的心声又该由谁去向神传达。”
“哼,杂碎。你有什么资格说这话!”
过了一会儿,老主教微微地扬起了头,憔悴浑浊的双眼凝视着他自己的过去。在这空旷的会议室里,似乎残留着一些强大的人所留下的气息。
“之前是不是有个姓阿德勒的年轻人来过这里。”
“……你怎么知道,谁告诉你的。”
“请不要责怪那些教士,他们不曾偷听。我只是问了他们来访者的模样,虽然我今天没有见到他,但……我知道那个年轻人继任条顿骑士团时的模样。”
“你知道他?”
“未必,只是见过一面,毕竟那个独眼的年轻人,是想忘也忘不掉的。”
老主教幽幽地说着,他仿佛看见了当时的情景。只是这些场景并不是萨尔维亚第所关心的,他啧了一下舌,显得很不耐烦。
但是,老人却没有去满足对方的心情。这个固执的人,选择自顾自地说着自己的话。
“你还记得吗?之前你的演讲。”
“嗯?”
萨尔维亚第莫名其妙地看着老主教。但很快他回想起自己在教堂之中安慰市民说的话,不由得笑了出来。
“啊,那个啊。不好意思那些都是我随口胡说的,我自己并不是很清楚当时说了什么。难道我当时有什么失言吗?”
“不,那可能是我迄今为止听过的最好的演讲之一了。”
“死人的夸奖有什么意义吗?”
老主教并没有理会萨尔维亚第的冷嘲热讽,继续说着。
“‘大卫欲施展良政,赐福于自己的国民。但他的行为是傲慢的,因为能祝福人的只有主,因此主降疫病于其国三日,以示惩戒。’你好像确实是这么说的。”
“是又如何?”
“在我看来,你又何尝不是一个傲慢的人呢?”
“……”
“(古罗马语)故意说着这种语言,让别人听不明白来体现他们的愚蠢吗?如果有人说了你听不懂的语言,那你又该怎么办。”
萨尔维亚第没有回答,他撇过头,不去看老主教。回想起之前“犹大”与“安德烈”的交流,那些他听不懂的小舌音让他现在紧咬着嘴唇。
看着这样的萨尔维亚第,老主教笑了。
“但是,傲慢真的是一件坏事吗?”
萨尔维亚第抬起头,但老主教却把头瞥向窗外,似乎在想什么古老的事情。
“萨尔维亚第大主教。你想听一个老人家的故事吗?”
萨尔维亚第撇着头看着这个老人,这个本应该安静地躺在床上等死的老家伙,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格外地健谈。但遗憾的是,他并没有心情去理会他。
“能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吗?老杂碎。”
“你是那种会在意蚂蚁说了什么的人吗?”
“你在说什么蠢话呢……”
“蚂蚁可能会说话,只是声音太小,没人注意到罢了。所以说,大主教。接下来的话,你就当做蚂蚁的话语就够了,不需要你劳神理解。”
老主教这么说着,萨尔维亚第把头转过去,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现在的心情,那是一种复杂的感觉,说不上来,也不想说。
不知道老人有没有揣摩到大主教的心思,但以他的表现来看,即便知道,老人也不会去在意。对于一个已经注定要死的人来说,他已经失去了体谅他们的意义。他没有理会此刻萨尔维亚第所表现出来的脆弱,不如说他是在刺激这种脆弱。
于是,从他的口中冷不防地跑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白狼王的名字,大主教听说过吗?”
“那是什么?”
“是以前一个狼人的称号。对于那种异端来说,恐怕也是唯一一个用武力统一了几乎全部狼人部落并自称为王的狼人吧。”
“哼,无聊,谁在乎那些肮脏的异端。”
“而这个站在狼人顶端的王,就是被那头鹰杀死的,用那只眼睛作为交换。也是靠着这个功绩,他才会有现在的地位。而原本有机会统一的狼人,又重新分崩离析。”
“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我是想说他其实并不可怕,萨尔维亚第大主教。”
老主教低下头,他看向了萨尔维亚第。就像是个长者对后辈说过去的事一样,长者又在向他的后辈啰嗦他对那件事的看法。
“无论他是什么,公爵?条顿骑士团?阿德勒终究不是神,只是一个人,他会受伤,会被夺走一只眼睛。人从来不是不可战胜的,他们总会有弱点。比如说他,这一生都会和他的前任们一样,因为但泽而疲于奔命,最后还是无法抵抗波兰的要求……”
“够了!”
咆哮,伴随着拍击桌面的巨响打断了老主教的话语。愤怒的言辞从萨尔维亚第的口中脱出,萨尔维亚第再也无法忍受心中这种纠结的情感。在他看来,老人的话语在嘲讽他,老人的表情在嘲讽他,老人的动作在嘲讽他,老人存在本身就在嘲讽他。
于是,这位带着面具的人讲面具之下的东西全部解放了出来。
“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那个公爵走了!‘犹大’也走了。他们已经赢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除了照着他们的要求做,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做不了你明白吗?!杂碎!”
“……真是个好教堂啊……”
“……什么?!”
萨尔维亚第发出了低沉的声音。
老人就像是他这个年纪应有的样子,又或者说是一个濒死之人所应有的,糊涂、混乱。他的话语前后不搭,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含义。也许是因为马上要死所以才那么话多,这是大主教用来说服自己的解释。
事实上,老人根本就没有在意萨尔维亚第,就像他自己说的,只是因为马上要死,有些话必须要现在说出口罢了。他没有去理会大主教的怒火,而是把视线转向了教堂中的彩绘玻璃,静静地说了一句。
“真是漂亮的教堂呢,简直就像一座宫殿一样。”
“……这是我的宫殿,必然是世上最好的。”
老人看着萨尔维亚第,即便他没有看向自己,但能够有所回答便已经说明了很多。
“那你知道这座教堂以前的样子吗?”
“你想要说什么?”
萨尔维亚第看向了老主教,那个老人看着四周,似乎是想从周围的景致中找寻过往的痕迹。每一个雕刻,每一幅壁画,每一条装饰,最后老主教重新看向了萨尔维亚第。
“什么也没有。在我年轻的时候,这里除了光秃秃的石壁外,什么也没有。就连我们边上的这块玻璃,也是后来才装上去的。因为这里,原本就只是一座小教堂而已。”
“那便如何?不管过去是怎么样的,现在,以及未来他都会是一座宏伟的建筑。人们要的只是结果,过程并不重要。”
“然而,即将成为这座宫殿的王者,你不能不知道它的历史。不是吗?大主教。”
“……”
“话虽这么说。这座教堂已经修了一百多年了,我也不知道在我来到这里前还发生了什么?但就我的感受,我倒是不觉得在科西莫总督之前,他们有认真地建造。”
“你是想说,这座宫殿是在你的手中建造起来的。”
“并不准确,我只是想说,教堂建成的真正推手是上一任总督,现在总督的爷爷科西莫·德·美第奇。而我只是正好在那位可能是这座城市有史以来最伟大总督的统治时期,进入了这座教堂罢了。”
“哼,开什么玩笑。”
萨尔维亚第轻蔑地笑了出来。
“教堂是神圣的,是神给予凡人恩典的地方。教堂的建成完全是神的旨意。但你的这种说法,反倒像是再说一个肮脏龌龊的世俗人建立了一个神圣的场所。”
“但如果凡人不愿意得到神的恩典,这世上也就没有教堂了。”
“……”
萨尔维亚第没有说话,老主教看着他,继续着他们之间也许是最后的对话。
“就像罗马城一样,这里的一切是我用这双眼睛看着他一点一点地垒上去的。每一件你想知道的艺术品,我都能告诉你他们的来历,谁创作的,什么时候完工的。”
“说的好像你很久以前就在这里一样。”
“确实是这样,因为我成为主教来到这里时,只有23岁。”
“……”
“牧师,神父,主教,这些等级我只用了五年就全部达到了,靠着自己的力量。”
而萨尔维亚第自己很清楚,即便他现在拥有“大主教”的称谓。但自己比萨主教的台阶迈得并没有那么顺利。他现在的成就来自一种灰色的手段,一个不便明说,但谁都知道的方式。
但即便如此,那也是他27岁的事情了。
而后,老主教的脸色一沉,虽说本来就是将死之人,只是现在,他看上去就像是已经静静躺在棺材里等着封棺的状态。
“然后,我就在这个位置上一直做着,做了半个世纪。”
“你为什么没有再进一步吗?”
“因为我当时惹怒了一个人,那个人的名字叫弗朗切斯科·德拉·罗维雷。”
“那是什么东西。”
“……啊……是啊,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知道这个名字了,但我想你肯定认识他,这个人现在的名字叫……西克斯图斯四世。”
“!!!”
萨尔维亚第的身体僵住了。他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名字会从这个老杂碎的口中说出来。突如其来的冲击让他变得惊愕,因为惊愕,这位大主教居然语塞了。
无法说出的称谓,因为这确实是一个不可随便说出来的名讳。
“是的,那个人就是现在坐在梵蒂冈里的……教宗大人。”
“你是怎么与那位大人结恶的。”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看不惯他收受贿赂,所以……我把那件事情上报给了当时总主教。结果……那笔贿赂原本就是献给那位紫衣大人的。”
“这是你自己找死。”
“谁说不是呢……但终于明白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是三十多年后的事情了。”
说着,老人的视线眺向了萨尔维亚第的身后,那在黑暗之中隐藏着自身光彩的玻璃艺术品。
“我也曾是个年轻人,一个23岁就成为主教的年轻人,却等啊等,等啊等,永远也得不到晋升。过了好多好多年,我开始被孤立,和我同期的那些人一个个的都向着更高的地方,只有我还留在原地。你能明白那种感受吗?那是活着的地狱。我不甘心,所以我一直怨恨着所有人,恨着他们,恨着他们,直到我自己恨不动了为止。”
“你应该恨的是你自己。”
“我明白,不是说过了,谁说不是呢……”
即便只是一瞬间,萨尔维亚第仍旧从这句话里读出了老人的惆怅。然而对于他来说,眼前的杂碎所流露出的这份情感,是如此地令人作呕。
“当我醒悟的时候,我开始后悔……后悔我当时的冲动与不谙世事,我试图补救。于是我开始花费我的金钱,我用我最初最恨的方式去挽救那时的错误,所带来的结果。终于,我等到了那次机会,作为一个卑微的底层主教,前往梵蒂冈参加一个由当年那个我所冒犯的人参加的仪式……”
“……你是想说条顿骑士团大团长的册封式吗?”
“是的,就是如此。像这样重大的活动,当时作为枢机主教的他不可能不出席。”
作为原三大骑士团中最有分量的一个,身为神罗贵族的阿德勒在继任时是相当大的排场。无论是教会还是那些诸侯王公,就连因为忙于结束百年战争的法王都派了特使前往。在这么一个被给足了面子的仪式上,老人可能是当时在场地位最低的人。
“然后,在那个仪式上,我见到了那个人。过去这么多年,我老了,他也老了。见了面已经完全认不出彼此了,但见了他我就明白了,在我依旧蜷缩在这个地方的时候,那个人已经穿上红衣在那座‘圣言之城’里呼风唤雨了。看着他,我绝望了。同时,希望也诞生了。”
“我猜猜,你向他卑躬屈膝,痛哭流涕地忏悔自己的过错,乞求那位大人能够赐予小小的怜悯,原谅你?”
“……是的,我本是这么打算的。”
老主教这么说。
“但……这并没有发生。”
说着,老人的双手无力地颤抖着。大主教嘲讽地笑着,但他很快察觉到了在这个老不死身上存在着异样。
无力的颤抖?那不是颤抖。因为中毒,那手指只是因为无力才显得那样。他确实是无力的,但对方的本意,应该是想要紧握自己的双拳。
“之前我想过无数次那样的场景,怎么才能抛弃我的矜持,如何称赞他,如何歌颂他,如何让那位大人重新注意到我,把我从这三十多年的泥沼中拉出来。原则、尊严,在那一刻我全部都放弃了,我花费了所有我能筹到的钱,构思了所有我能想到的奉承。终于换来了一次能够挽救当年错误的机会。”
但结果,老人最后还是没有这么做。
“当我见到他时,我找到了他,我叫了他的名字,在我说出任何话语之前,是他先说的话。”
那是,明明已经预想过所有可能发生的情景。明明连跪在地上,舔着对方鞋底的觉悟都已经做好了,但所有的想象,没一个是准确的。
说着,老人的眼睛不再浑浊,而是更彻底的失去了色彩。似乎连灰色都从中消失了。
“他问我,你是谁?”
“这有什么奇怪的,对那位大人而言,你不过就是个杂碎。”
“不,他并不像你,大主教。他从来没有用看着杂碎的眼睛看着我。我记得那双眼睛,永远不会忘。”
因为那双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我本以为那会是一双带着厌恶的眼睛,但结果,我错了。那个人朝向我的不是他的眼睛,而是一双没有色彩与光泽的两个圆形的器官。那双眼睛没有看着任何东西,焦点是涣散的,在那空虚的深处并没有映射出任何的东西。就像是……行尸走肉。”
“……你是什么意思……”
“这其实很好理解,不是吗?一个靠着各种见不得人的手段,一步步爬到那个位置的人,早就已经放弃的‘人’的身份。弗朗切斯科……当年那个行贿的弗朗切斯科的‘人’已经不存在了,有的只是一个的‘枢机主教’,神的‘奴隶’。他是个真正被地位、名誉、权力之类的东西所操纵,靠着本能一步步往上爬的人。其他的东西,他全部都已经抛弃了。”
老人把头转向了一边,对他而言,这段记忆本不该拿出来分享。即便过了这么多年,久到他自己都以为他已经释然了,没想到此刻再说出来,那种让他不寒而栗的情感已经向那垂死的身体袭来。
“在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我对于那个人而言不是杂碎,不是碍事的人,不是垫脚石,我什么都不是,甚至连灰尘都不是。对他而言,我不是任何东西。即便我曾经揭发过他行贿的事实,他也从来在意过我。那么将我束缚在这里的元凶,自然也不是他。”
“那么,是什么让你继续留在这儿。”
“……”
老人沉默了,沉默着。他没有立刻说,而是过了很久,才慢慢开口回答萨尔维亚第的问题。
“让我做了五十年黑衣主教的人不是别人,是我自己。”
“……”
“那位大人从来没有注意过我,那我当然也惹不到那位大人。既然如此,我的晋升之路从未被封死过。那么为什么我继续留在这里,是因为我从来没有伸手去爬。仔细想想,一个优秀到23岁就能成为主教的人,怎么可能仅仅因为一位紫衣的干扰而阻断前进的道路呢。何况……在那之后,我有的是时间解决那些问题。”
“但你并没有这么做,你选择了在这三十多年的时间里,一直待在这里。明明是只需要用同样的方式就能解决的事情,但……明明是只需要用同样的方式就能解决的事情,你却在等了这么久。”
“……这就是我的故事,萨尔维亚第大主教……一个傲慢之人的故事。”
“……”
“傲慢绝不是罪,即便你会因为傲慢而死,或者像我一样,因为自己当初的傲慢而后悔着。但那又怎样,因为这是我选的生存方式,能后悔的只有自己,容不得别人说三道四。所以,萨尔维亚第大主教。你什么都不用改变,以你自己的方式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秉持着你的傲慢,然后下地狱去吧。”
“……”
萨尔维亚第沉默着。
在听完老主教的话后,他已经沉默了很长时间。他找了一下自己的手腕,低下头,看着那有些不由自主的身体。自己这是在颤抖吗?因为这个老杂碎的话在颤抖吗?
这么想着,萨尔维亚第的脑海渐渐清晰,逐渐的,他开始明白自己为何而沉默,为何而颤抖。那个在自己内心中这种极为难受,不断折磨着他的的情感到底是什么。终究,这份情感还是化成了言语,从这位大主教的嘴里爆发出来。
“……别开玩笑了!”
是的,他所需要不是愤怒地颤抖,而是愤怒地表达。
“别开玩笑了!!!老杂碎!你这也能称作傲慢?!你对傲慢一无所知!像你这样的杂碎,其实什么都根本就不是!”
“……”
“懦夫!你就是个懦夫!既然你看得这么透彻,为什么你还要一直留在这里,只是因为你是个从未想过去改变的懦夫!”
萨尔维亚第拍着桌子,巨大的响声回荡在会议室内部。连他自己都想不到,为什么他会对一个杂碎产生如此大的火气,但此刻的他已经收不住了。此刻,就像是要把过去所有收过的屈辱全部一扫而空一样,大主教用每个贱民都会有的方式,不停地怒吼着。
“你刚才用着厌恶的口气说着你的故事,但你的脸上却没有这样的表情。知道为什么没有吗?因为你根本就不厌恶这种事情!为什么?!因为你以为自己与众不同,自恃清高,到头来却依旧只能做着那些你不想做的事情,最后还是选择了那条你讨厌的道路,去乞求那位大人的原谅!但是最后,最后!你居然放弃了!”
“……”
“枢机主教一共有四十四位,只要有钱谁都可以坐上。你身处于这个富裕的城市,坐拥着这座伟大的教堂,但你却甘愿留在这里无所事事,永远地过了一辈子。因为你怕!你知道如果继续往上走,等待你的会是什么。那个眼神,你说的‘权力亡者’的眼神,其实就是你未来的缩影!你早就知道这些,所以你放弃了!这怎么可能是傲慢!而是彻头彻尾的虚伪!假惺惺地高傲于世,实际上,不过就是个沽名钓誉的杂碎!内心中与你所憎恨的东西没有任何区别!不过就是个杂碎,有什么理由恨别人?!有什么资格贬低他人?!你自己就是个低劣的杂碎!”
“……我不否认。但这就是我的一生,我的一生已经结束了。而你,大主教,你的一生将是什么?你将会是傲慢的一生,还是虚伪的一生。”
“……”
“我是个傲慢的人。”
“你不是。”
“即便如此,我也认为我是。”
即便萨尔维亚第反对这点,老主教依旧固执地这么坚持着。
“我已经活了很久,我按照我自己的想法,做了属于我自己的选择。无论这到底是不是虚伪的,这就是我的选择,我的故事,我的一生。无论结果,至少我固执地、傲慢地将自己埋没在这里,不管这是不是沽名钓誉。而现在,你已经踩过我的尸体了,而我也把我的故事讲完了。至于接下来是继续往上爬,还是就这么埋没一辈子。那就是你自己的傲慢了。”
“我是不会满足的。这是我的宫殿,但绝不止于这一座宫殿,终有一天,我要整个大陆成为我的宫殿,让所有你们这样的杂碎,乖乖地对我俯首称臣。”
“然后接着向上爬吧。一直向上爬,爬到最高点,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去把这个世界搞得一团糟吧,让那些愚蠢的人看看,他们所崇拜的人,是个如此肮脏不堪的家伙,他们的教会是如此肮脏,堕落,腐败无能。”
听着老主教的话,萨尔维亚第撑起头,他眯起了眼睛,看着老主教那张本来就扭曲着的脸。
“这么多年,你就是以这种心情在这座神圣的教堂之中无数次对神祷告的吗?”
“反正我已经要死了,没有什么迷恋。既然这个世界已经容不下我,那就算这个世界颠倒过来。让善良的人没有好报,让邪恶的人为非作歹,让梵蒂冈无法在世人面前抬起头,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如果你这么想,你也注定会下地狱。”
“审判我是‘神’的事,我又何必在乎呢。
当老人说完这句话时,他慢慢站起了身。
“你想去哪里?”
“躺着,我今天已经说了足够的话了,累了,想等死。”
“站住!”
向着门口走去的老主教停下了脚步,他没有回过头。萨尔维亚第叫住了他,但大主教也没有看向他。谁也没有说话,谁也没有动作,时间仿佛就定格在了这里。
突然之间,一个奇异的光景出现了。
房间的那副巨大的玻璃彩绘,开始透出了光亮。
显然光线是从窗外穿透进来的,因为颜料的阻挡,他们看不见外面发生了什么,但那个光线越来越亮,最后遮盖了房间内油灯的微笑光芒,给房间内染上了它的主色调。
妖异的紫色。
紫色的光芒下,萨尔维亚第转向了老主教的背影。不可思议地,原本躁怒的大主教,此刻却突然像是换了一个心境,在那张虚伪的脸上又一次看不出任何真实的情感,重新戴上的面具有着他标志性的假笑。
“虽说是个杂碎,但我是不是毒死了一个不得了的人物。”
“那个人对你来说该死,仅此而已。而且……”
老主教回过身,正对着他的紫光,在那张苍老垂死的面容上涂上了死亡的颜色。然而,老人的脸上的笑容,却让萨尔维亚第有种莫名的亲切感。
是的,当自己看着那些杂碎的时候,也一定是这样一种笑容吧。
“傲慢也好,沽名钓誉也好,前车之鉴摆在了这里。你想怎么样是你的事情,只是你应该想的不是下地狱之后的事,而是怎么去下地狱……我先去地狱里等你,如果到时你能以最高的身份来到我这儿,也许我们就能够好好地谈一下了。小子。”
留下了两人之间最后的对话,老主教背着身走出了房间。厚重的大门发出了吱吱嘎嘎地响声,最后重重地合上了。
一周之后,这位架起了佛罗伦萨与神之间五十年桥梁的主教,在痛苦中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而萨尔维亚第则在一个星期后,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花之圣母大教堂的新主事。而对于这座建立在金钱上共和国来说,不过是件小事。
……
如果仅仅是这样的话……
“佛罗伦萨不眠夜”的次日早上,梵蒂冈受到了一封来自佛罗伦萨的信件。信件中详细阐述了一个叫做陈·索罗斯特的人是如何勾结死灵法师,如何袭击了这座人口众多的城市,造成多么惨绝人寰的损失。
这份信件的署名来自于萨尔维亚第,但在其中,并没有提到这个人在这个事件上任何的功绩,萨尔维亚第只是将一个客观的事实描述了一下,上报给了教廷。
结果当天,当美第奇家族的人准备去接收“索罗斯特遗产”时,意外的发现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
这是一个迅速到有些异常的行动。昨夜刚刚确认陈·索罗斯特的罪责,结果在清晨,教会方的人员便占据了索罗斯特的所有银行与不动产,封锁了他的所有资产不允许任何人擅动。之后正午,梵蒂冈的官方文件到达市政厅洛伦佐·德·美第奇的办公桌上,认定陈·索罗斯特为异端。
根据教会法,陈·索罗斯特的资产将被充公。而这个“公”指得就是教会方。
实际上这条法律里面有一条细则,充公的资产为现行资产,既如果在地方得知教会决定之前,被充公的资产归属方发生过变动,则不予追究。也就是说,如果在这份文件到达市政厅之前,美第奇能够抢先一步吞并索罗斯特的资产,那么这份文件就会成为一纸空文。
然而,在经过昨天那个事件后,没有任何一个家族有足够的心思去做这样的事情。唯一有这个闲工夫,只剩下了教堂里不是商人的那位。
就这样,原本被三位敕命骑士团团长秘密划分的蛋糕,一口气被教会方吃下了。但这里就有个问题,应该由谁来代理教会来管理这笔资产呢?
结果显而易见。
很快,就在萨尔维亚第继承花之圣母大教堂的当天,这位大主教拿着教宗——西克斯图斯四世的圣谕,成为梵蒂冈指派的资本家,统筹管理这一部分教会留在佛罗伦萨的资产。
至此,同时掌握了教堂区与“索罗斯特遗产”的萨尔维亚第大主教,成为了这座城市中仅次于美第奇家族,甚至超越了帕齐家族与卡尔的夏洛特商会,一个最为可怕的势力。
而对于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所有人,包括美第奇的两位、帕齐的两位、夏洛特商会的少年、以及大主教自己,无疑是将佛罗伦萨这淌已经混的不能再混的浑水,进一步带入了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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